齐白石是怎样成名的?那位提携他的人是谁?全中国的人都会异口同声地说,是徐悲鸿。可不是,那最具影响力的电影和电视都绘声绘色而形象逼真地再现了徐悲鸿如何不顾众人反对,把一个天才木匠硬提成了教授。但追根溯源,这个故事恐怕是根源于廖静文先生所著《徐悲鸿一生:我的回忆》。在书中廖先生“回忆”了发生在1929年9月徐悲鸿“三顾茅庐”去请木匠出身的齐白石,齐起先如何“婉言谢辞”,徐三顾以后,齐如何被感动,及如何谈到自己的担心:“遇上学生调皮捣乱,我这样大岁数了,摔一个跟头就爬不起来啦!”后来徐悲鸿如何亲自驾马车接送,亲陪上课,齐白石又如何“激动得发抖”,兴奋地表示“我以后可以在大学里教书了,我应当拜谢你。”“话音未落,他便双膝下屈……”这些充满着极为生动细节的“回忆”,使全中国的人都毫不怀疑:没有徐悲鸿,便没有画史上那个伟大的齐白石。
但事实上,齐白石此前早就成了名,而且提携他的不是徐悲鸿,而是陈师曾。
据齐璜(白石)口述、张次溪笔录的《白石老人自传》(人民美术出版社1962年10月)和张次溪著《齐白石的一生》(人民美术出版社1989年8月)、林浩基著《彩色的生命:艺术大师齐白石传》(中国青年出版社1987年9月)以及胡佩衡等著《齐白石画法与欣赏》(人民美术出版社1959年)几部书对陈师曾提携齐白石都有明确的记载。1917年,当齐白石第二次到北京避匪患,在琉璃厂南纸店卖画、印时,就受到当时北京画坛领袖陈师曾的赏识。陈师曾的循迹造访,使两人成为莫逆之交。在陈师曾的劝告下,品格不错但画法太似太拘谨的齐白石准备“衰年变法”。齐白石自称,“余作画数十年,未称己意,从此决定大变”,“师曾劝我自出新意,变通画法,我听了他话,自创红花墨叶的一派”(《自传》)。真正变法是从1917年底回湖南而1919年初再返北京后开始的。变法的确是受陈师曾的启发而进行的。也时时受到陈师曾的帮助。胡佩衡这位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的导师、齐的朋友就说过,陈师曾曾对他讲,齐白石“思想新奇,不是一般画家能画得出来的……我们应该特别帮助这位乡下老农,为他的绘画宣传”。经过三年的变法,到1922年,陈师曾携齐白石画在日本东京参加中日联合绘画展览会,齐名声大震于东瀛,画价亦爆增。对此,齐在自传中不无欣慰地写道:“二尺长的纸,卖到二百五十银币……还听说法国人在东京,选了师曾和我两人的画,加入巴黎艺术展览会……我做了一首诗,作为纪念:‘曾点胭脂作杏花,百金尺纸众争夸;平生羞杀传名姓,海国都知老画家。’……从此以后,我卖画生涯,一天比一天兴盛起来。这都是师曾提拔我的一番厚意。”1923年陈师曾病故,齐白石十分伤心,他对张次溪说:“师曾提拔我的一番厚意,我是永远忘不了他的……我如没有师曾的提携,我的画名,不会有今天”(《自传》)。的确,1922年以后,齐白石国际国内名声鹊起,他的画以前两个银元还无人买,一下子爆增到二百多元。外国人都涌至齐白石家里买画,琉璃厂的老板也热情起来。有齐白石自己之诗为证:“一身画债终难了,晨起挥毫夜睡迟。晚岁破除年少懒,谁教姓字世都知。”且自注云:“因外客索画,一日未得休息,倦极自嘲。”林琴南对齐白石画亦极佩服,至有“南吴(昌硕)北齐(白石)”之称(《齐白石的一生》)。可见在20年代初,齐白石已是声名赫赫,而大红大紫起来的齐白石在北京所交尽是杨度、林琴南、陈师曾、胡佩衡、陈半丁、梅兰芳等文学、艺术界精英,齐白石已不再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仅具才气的乡下画师,而那时,徐悲鸿还在法国当学生。显然,那种认为在徐悲鸿1929年请齐当教授前齐还无名声,甚或如一部电视剧所示齐还在当木匠的情况与史实出入得就有些荒唐了。
关于齐白石当教授的事与廖静文先生的回忆也大有不同。此事齐白石自己有真正的回忆。《白石老人自传》对此有明确的记载:“民国十六年(丁卯,一九二七年),我六十五岁,北京有所专教作画和雕塑的学堂,是国立的,名称是艺术专门学校,校长林风眠,请我去教中国画。我自问是乡巴佬出身,到洋学堂去当教习,一定不容易搞好的。起初,我竭力推辞,不敢答应。林校长和许多朋友,再三劝驾,无可奈何,只好答允了,心里总多少有些别扭……民国十七年(戊辰,一九二八年),我六十六岁。……国民革命军到了北京,因为国都定在南京,把北京称作北平。艺术专门学院改称艺术学院,我的名义,也改称为教授。”齐白石对此也很得意,说:“我这个木匠出身,也当上了大学教授,这都是我们手艺人出身的一种佳话。”张次溪与齐白石交往四十年,他也指出齐白石这个教授是学校改名后“他仍蝉联执教,名义却改称为教授”(《齐白石的一生》)。可见,齐白石执教并非徐悲鸿首邀,而是在林风眠那里得到聘任。而且,林风眠也并非提携齐,而是林因齐名声大震而慕名访贤。“海国都知老画师”,早已成大名的齐白石也没有因谁的聘请而“激动得发抖”,以致“双膝下屈”给谁下跪。张次溪还谈到在学校里,“外国教师非常恭维他,学生们对他也是十分钦佩,上课时专心听他讲,看他画,他就很高兴地教下去了。”而徐悲鸿到北平大学艺术学院当院长,据王震编《徐悲鸿研究》应为1928年11月15日,1929年1月23日就辞职,任职仅两个月。李松编《徐悲鸿年谱》则是1928年10月到12月,也为两个月,廖静文则说任职是在1929年9月。但不论是李松或王震的年谱或研究在这年段均无徐请齐任教的记载,齐白石自传中这几年的记叙中亦只字未提过徐悲鸿请自己任教的事,甚至未提及过徐的名字。尽管在徐悲鸿任职的这两个月中徐与齐有过交往,甚至齐白石的由教习两年后“改称为教授”是因徐的续聘也是可能的,尽管以后徐与齐的确有不错的友谊,但都无法改变齐白石是由陈师曾提携成名,再由林风眠首邀至大学任教的历史史实。至于林风眠邀齐白石的若干细节何以会掺入廖静文先生对徐悲鸿的“回忆”中则不得而知。不过,如果联系到齐白石从不以自己的木匠、农民出身为耻反以此自豪自矜的心态,联系到他与文人打交道从来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甚至有自负到狂怪的雅号(齐为“京师百怪”、“燕山三怪”之一),他甚至有拒绝过给慈禧太后当内廷供奉的经历。那么,廖静文先生“回忆”出的齐受聘任教时那种兴奋,那种激动,那种干脆要跪下去的感激涕零——况且充其量还是续聘——就难以置信了。这些细节的出现都是以齐白石的一文不名的木匠出身的假设为前提。倒是齐自己对“林校长”邀请的愉快而平常的回忆来得更真实。